我今天讲的题目是“确权+流转是配置农村资源的基石”。市场配置资源的基础是这两点:一是把权力划清楚;一是权力在市场价格引导下开始发生变化,从利润、效率低的转成利润、效率高。
现实实践当中有一些是痛苦的实践,实施以后给我们带来了原来意想不到的痛苦。比如说饥饿。原来搞社会主义改造的时候,希望通过公有制好好发展生产力,但实施的结果,1958、1959年、1961年出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坏的结果。这种痛苦的东西会刺激人们重新思考问题。
追溯最早的农村产权改革,我的看法是饥荒之后出现的中央经济政策。周恩来总理制定的恢复自留地。原来认为越大越好,都放进才对。通过一次教训才发现,全放进去固然有放进去的好处,但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。命令错了以后执行的都是错误的命令。留一块土地给农民,自留地就是这样来的。它是公有制还是私有制。它是一个兼容的东西,所有权还是集体的,但是使用权永远给农民家庭,由农民控制种什么,由他支配种出来的东西。自留地开启了中国实现社会主义公有制以后,要重新调整产权关系的一个阶段。
是这种现实的挑战让我们的观念发生了变化,才提出今天会议的主题农村产权制度改革。随着生产力发展,这个产权制度还会调整,还会变化。这是我想利用过去的历史经验讲的第一点。
当年9条有一条叫恢复自留地。1961年,1962年,安徽、贵州搞了一些包产到户,因为观念上不接受,搞了一段时间又收回了。但是搞了一段时间,给部分地区的社员和干部留下了经验。把土地包给农民,把种地的权利落实到户,打粮食可以增产,这个已经进了我们建国以后的农村的实践,也进入了建国以后的农村的思维方式。
有了这种预言,所以到了1977年,1978年,又发生包产到户的时候,情况就有所不同,波及面特别大。安徽、四川很多落后地区,中部地区,最后是发达地区,都开始搞产权改革。上层建筑发生了变化,我们的观念以实事求是为重要纲领,不是从脑子里的教条出发,而是从现实出发。
哪条产权制度安排是合理的?当年小岗村的创造不是写文件的同志首先把它写进文件的,而是底层不这么走不行。这个经验到今天对中国还非常重要。完全靠写出来念的东西很难生根。底下碰出来的东西有旺盛的生命力。到今天我们仍要感谢小岗村农民当年的创造。当然我们还要感谢上层建筑里面完成这个变革,让它合法化的所有同志。当然领头的是邓小平。“适合生产力发展的,不符合法律规定的而让它合法起来”这是1962年说的。到1977年邓小平主政的时候,一步一步拐弯。十一届三中全会时候说不可以包产到户,到1979年4月份就开始松动了,落后地区、贫困地区可以开一个口子。这个口子越开越大,通过文件把产权改革覆盖整个中国。
杜(润生)老前不久去世了。他在这个过程当做出了重大的贡献。他的贡献不是发明包产到户,是在农村政策制定的关键环节,让底层的经验合法化,让底层的经验反映进中央的文件,让中央的权威给改革护航。这个事情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组成部分。我们简单回顾一下这些事情对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可能有帮助。
大概80年代结束,90年代以后,农村改革基本上就停了。为什么停了呢?动力机制变了。刚才讲饿的不行逼出来的改革。那么,吃饭问题解决了为什么还要改?这是当时留下的问题。第二,产权改革含义是什么,在思想、理论层面没有高度统一。另外,小平南巡以后,城市的开放大步向前,农村相对来说变得不太重要了。今天倒过去看,农村改革开头是领先的。但是从市场配置资源的标准来看,城市进入市场的资源比例高,农村很多资源还没有正式进入市场,相对落后了。所以现在奔小康的时候关键看老乡,老乡要看农村的制度,看农村这个市场配置资源多大程度发挥了作用。而要发挥作用,基础的工作要完成,这就是产权和流转。
现在来看,包产到户以后,农村制度框架建立起来了。但是有两个问题没有解决。第一,这套适应生产力的制度到后来讲长久不变,其实还没有完全做到。一些力量还在让它变,这是一个要解决的问题。第二,资源在农户手里,在集体手里,在这里,在那里,没有充分流转起来。没有按照市场要求,不断把资源转到利用效率高的组织和人的手里。这样,农村的经济潜力释放就受到了阻碍。
现在看来解决这两个问题都有一定的难度。我先讲第一个问题,什么叫长久不变没有落实。今天已经没有人从意识形态层面让农村再去吃大锅饭。左的言论虽然会冒出来,但是这个层面听到的很少。现在的问题在底下。农村家庭人口变了以后,要不要调地。这是包产到户以后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。调地,长久不变就变成空了。不调,很多农民觉得不公平,我们家孩子多,娶了媳妇,他们家老人走了,女儿嫁出去了,地到底动不动?
其实在80年代中后期就做过实验。贵州湄潭不断调地,弄出一个试验项目,增人不增地,减人不减地,土地承包全以家庭为单位控制起来。这是胡锦涛当贵州省委书记时提出来的试验项目。杜老批准了这个项目。我参加了现场调查,挺不容易的。当年的湄潭,有很多山林、荒坡资源,家庭边界不动,有助于人们开发农耕地以外的资源。2010年我回湄潭看了一下,坚持25年不变,增人不增地,减人不减地,家庭人口多了就开发荒山荒坡,把长久不变做的很坚决。
把农业土地边界划清楚以后,会迫使我们的资源往外走。如果永远调地,人就会永远围着土地打算盘。这个实践证明是成功的,并且写进了2002年农业《土地承包法》,承包期间不能动地,不能调地,农户永远享受农村土地的使用、经营权。但是我们国家还有另外的法律,比如说宪法中关于村民自治有内容,在一些地方,承包土地多数农民说要调还得调。从全国看,两法并用,一是湄潭法,增人不增地,减人不减地,第二个是人口多了,用这样那样的办法调地。
现在分析,土地经常调整以后怎么样?搞规模经济,社会资本过来签约,而土地过两天要调整,这怎么签约。土地边界不清楚,约束就靠不住,资本就不敢来。
中央文件将农民承包土地长久不变,外国记者问什么是长久不变,有关部门说长久不变就是永远不变。话有了,但还没有落实到广大农村的方方面面。这件事没有落下去,后面的文章是很难做的。但是,土地确权会解决这个问题。为什么现在土地确权困难,这是因为包括底层农民,在这个问题上能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。
第二个大问题。我们的土地流转滞后,土地转让更加滞后。为什么?邓南巡以后,工业化、城市化高歌猛进,农村的劳动力人往高处走,两亿多人出去了。现在的问题是,人走了,其他的资源没有相应的动起来。这决定了农村的劳动力走不远走不长。农民人在城里住地下室,家里房子空着,地空着,两头资源都没有好好利用。完全由国家买社保,今天的财政做不到。现在说2020年七千多万人脱贫,最后两千万人纳入低保。今天国家的社保就是这样承诺的。很多农民他家里有房有地,这个房子和地能不能转?你说市场配置资源,农村的房在法律上没有允许进市场。我们还有一些文件规定,城里人不准购买农村的物业。在我看来,这个道理说不清楚。你让他买,农民就有钱了,可以帮助农民进城,带孩子上学,可以租好的房子。
现在我们的法律、政策阻碍重重。农业GDP占比10%,江苏不到8%,上海郊区农业GDP占0.5%,跟英国一个水平。未来趋势是农业份额会越来越少。大量劳动力出不去,大量劳动力粘在那块土地上,将来的城乡收入是平衡不了的。一定要让农业劳动力流转更加流畅。要流畅,农村其他的资源也要流转起来。没有这个力量,光靠财政去补农民、农业是补不长的。现在财政上已经有困难了,农村补贴难以持久,最后还是要靠市场原则让农民富起来。其中一个重要的方向,就是让农民转向收入更高的产业领域、地块、城市更加流畅一点。
农村的资源进市场难在什么地方?原因是触及到当前的征地制度。我们的征地制度是半拉子工程。最早进入市场的土地,你到广东南海、东莞去看,大部分是农村土地。立法的时候,宪法写土地使用权可以依法流转,没有说只有国有土地可以流转。但是部门立法的时候,只有国有土地流转有暂行规定,农村土地的流转只有七个省份。有省的地方规定,没有全国统一的法律保护,最后变成只有国有土地可以流转,政府一手征地,一手卖,我们就走进了这么一条道路。
这道路不是没有作用,中国城市这么漂亮的基础就是征地。但是它累积的矛盾是政府越来越大。政府直接冲进市场,政府变成市场当中的玩家之一,与民争利。这种负面的代价越来越大,而且容易来的东西不好好用。我们把城市修的非常大,工业区非常辽阔,债务非常大,都跟这个体制有关系。现实是,这个巨大的既得利益你要碰,很难碰得动。
中央也做过设计,征地制度要改,逐步收缩征地的规模,探索农村集体间用地入市的途径。这是2008年的文件,但是收缩的也不够,探索进去的路线也不够。我看中国还是不能靠北京做设计解决问题,还是得靠底层。地方在这方面的探索就非常有价值。我自己调查研究当中看过这几个实践,比如上海的三个集中,农村的土地,包括宅基地集中起来,腾出来的地卖给城市,筹来的资源建设新农村。上海2002年就开始做了。成都学上海加了一个东西,三个集中之前加确权,重庆地票交易做的很好。浙江两分两换。浙江乐清已经开始在全县范围房屋宅基地流转。
我们今天上午听到内江的做法,这些都是非常有价值的。这些有价值的东西,跟我今天发言的题目非常有关。你要让市场起作用,确权放到前面去,确权完了以后包括流转权。你看中国古人的词--契约,先得有一个契,这个就是房产证、土地证。我们在成都调查的时候,他们提出这个问题,城里人都有房产证,农村这么多房为什么没有证?这个证是干什么的?这个证是保护你的财产权利边界,按照你的意志,市场价格信号配置资源。先有契,后面再有约,这就是市场经济。
普遍确权,每一个农户家庭,森林、耕地、宅基地、房屋都颁了证。在我们社会体系里头,客观上建起一道防止行政权力牵扯到产权里面。如果农民的房和地太容易拿的话,现在政府随便发一个证,然后拿这个证和你讲理上法庭。确权颁证本身不是经济学上有意义,而是在社会、政治、民主方面都有重要的意义。
有了权以后找合作方,城里人很多人到农村盖房子,你出钱我出地。市委市政府就做一件事,外面的钱进去,先把农民的抗震房子建好以后再建休闲的房子。最后做的很好不是一两个村,最后是一大片。我认为这是中国底层这些年创造的非常可贵的经验,光靠财政建新农村,建不了几个,路边搞几个是可以的,普遍起作用非常难。
今天在座的所有出过国的同志都会知道,现在外国的城市已经不让我们羡慕了。中国城市修的比很多外国城市都漂亮。但是,外国的农村让我们脸红。2020年,我们做不到我们农村和外国农村达到一个水平。城市周围的农村建好可以做到吧,路径就是城乡之间资源的分享。规划师、服务员下去了,工程师、设计师也下去了,这些力量不到农村去,农村怎么漂亮起来。光靠农民的物理学,光靠农民的审美观是不够的,一定要城乡打通利用。我看了成都的实践以后,对农村的未来增加信心。
重庆的地票制度也是很漂亮的。他们一个村一个村的改造。如果你的宅基地平了就给你一个地票,这些地票汇集起来,到农村产权交易所叫价,谁想用土地,到那里买,买了以后可以找更好的位置去落实。这也是全世界没有见过的东西。企业有股票,为什么农民不能有地票。2014年为止,重庆地票成交将近280亿。每亩光地票,不算实物资产平均成交20万块钱,惠及17万农户。交易所交易出来一亩地20万元,85%直接打到农户的卡上,15%由他所在的村分享。农村一下子就不是空壳。农民一下子有十几二十万的钱,帮他走出去创业,帮助地方实现工业化、城镇化。另外,哪里出地票,哪里落地票,都非常适合城镇化的发展。偏远地区出地票,落到地价高的地方。城乡资源配置集聚、集中、紧凑,用一个新机制实现了这个东西。
但是,改变征地制度改很难,尤其是现在地方政府债务很高。今天一下子把它完全改过来,我认为也做不到。渐进改是可能的,是做得到的。
我总结一下我今天的看法,为什么农村产权制度非改不可?土改以后是有一个积极性,还是两个积极性。杜老的回答是,有两个积极性。这个判断合乎中国农民的实际。农民不是不适合社会主义,他自己不能修路,自己拉不了电,希望社会主义帮助他。他做不到的事情希望合作,这样合作,那样合作,但是不要认为农民有这种社会主义积极性,就没有个体劳动发家致富的积极性。这种产权制度就要改,要改成能够关照两个积极性的产权制度。十一届三中全会形成了农村制度,就是有两个积极性的农村制度,不是偏一边的,这是很重要的。
第二工业化、城镇化、现代化动员的资源越来越多。今天搞现代农业,不是农民好好种地就可以了,要跟各方合作,要把各方的利益划清楚。利益清楚的基础上才能交易,才能算账,才能说这个我给你,那个你给我,这是全世界证明的市场配置资源的道理。而我们要实现这个道理,就要把确权的工作做扎实,把流转的工作做扎实。所以现在城乡一体这个词到底怎么样,还得推敲,至少城乡拉的距离太大是我们都不愿意见到的。内江说城乡收入靠近,这是好消息。2.64倍变成2.42倍很艰难,因为前几年全国城乡收入差距平均是3倍以上。一定要往这个方向努力,除了用财政力量帮助农民,更重要的是用市场本身的力量,动员农民承担风险。因为房子可以抵押,找到本钱后从事下一个活动。这些事情要在我们现在的法律、政策的框架下,一步一步齐备起来,以此让我们的农村建设向前推进。谢谢各位!
2015年11月28日,“全面深化改革加快推进城乡发展一体化--中国改革(2015)年会暨农村产权制度改革高层研讨会”在四川省内江市举行。本文是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的演讲全文,未经演讲者审定。
来源:改革内参 2015-12-9